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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


  亦筑来得太早,二点一刻就到了车站,黎群说三点钟来接她的,自然,他还没来!
  往黎园的小径静悄悄的,除了黎园里的人,没有人会走这条路。深秋的下午,有些凉意,有些萧索,亦筑走得很悠闲很多人不喜欢秋天叶落的时光,她却没有这份感触。小径两边都是些野草,杂花,长得很茂盛,这些靠阳光生长的小东西,似乎和亦筑一样,不曾沾染上秋的颜色。
  微风吹起她的裙角——她虽然只有少数的衣服,却很合穿、很合适,总给人一种素雅、悦目的感觉。她穿着一件宽松的白毛衣,一条浅灰色薄呢裕,一双不算新的黑皮鞋,简单、大方,而更显出了她独特的少女风韵。她慢慢的走,时间还早,她不必急急的赶,她只是答应和黎群去看后山的桔子而已!
  庞大的黎园已经在望,她停住脚,第一次来时,不曾仔细打量这房子,今天在这灰蒙蒙的天色下,竟发觉黎园的外表竟是那么陈旧,那么古老,就像历尽沧桑的老妇人。她对自己摇摇头,无论黎园的里面如何精致,如何美好,她都不喜欢这里。她向往的是清新、明朗和朝气勃勃,忽然间,刚才还不曾袭向她的“秋天意味”,竟重重的包围了她,心中升起一阵极不舒服的感觉——她摔一摔头,努力振作—下,摔去那份可笑的“秋之惆怅”!
  她又慢慢往前走,走得更慢,低着头,一步步的数算着自己的脚步,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、六、七——哦!天,她撞到了人,黎园的小径怎会有人?
  她抬起头,怔怔的看着被自己撞着的人,他是谁?绝对的陌生又绝对的熟悉,她发誓自己绝没见过他,然而那张脸,又似乎见过千百次,怎么回事?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睁大了眼。
  那是一个相当漂亮,十分可亲,风度极好的男人——他不再是孩子了,她不能确定他有多少岁,看来他像三十五,或者更年轻些。他正望着她,嘴角有一抹隐约的笑意,他的头发很浓、很密、很黑,也很整齐,眉毛像两条蜷伏着的蚕,眼睛——哦,那嘴角的笑意扩展到眼中,他的眼睛会笑——会笑的眼睛代表什么?多情?善感?她不知道,她无法再看其他的地方,这对会笑的漂亮眼睛完全吸引了她,她听见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。
  “我吓着了你,是吗?”温柔,沉静的声音,像一杯浓茶,像一杯陈年醇酒。
  “不,不,不,”她一震,慌乱的,手足无措地说:“是我撞着了你——”
  “去黎园吗?”仍是那令人沉醉的声音。
  “是的,黎群约我看后山的桔子!”她红着脸,笨拙得像个傻子。
  “你是黎群的——”那会笑的眼睛一亮。
  “不,我是黎瑾的同学,”她慌忙解释。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笨拙,她从来不是这样的。“黎群是黎瑾的哥哥,还有雷文也来!”
  那人笑笑,一个很含蓄,令人心安的笑。亦筑平静了一点,她忽然想起一件事。
  “你是谁?你怎么会在这里?你也是黎园里的人或朋友?”她睁大眼睛问。
  “我是黎之谆,是黎群和黎瑾的父亲!”他平静地说。
  “父亲?”亦筑掩住了嘴,阻止了下面的话。她怎能相信这漂亮的、潇洒的、出众的、令人心折的男人——他看来顶多三十四五岁,竟是黎群的父亲?
  “怎么?不相信?”他笑笑。
  “你——太年轻,看来——只像他们的哥哥,我想不出你——有多大?”她怔怔的说。
  “你猜呢?”他对眼前这纯朴的女孩很有好感。
  “三十四五岁,或者更小些!”她说。
  “你该倒过来说四十三才对!”他笑起来。“你知道我是谁了,那么你呢?”
  “我是亦筑,方亦筑,”她的脸又红了,说自己名字为什么会红脸?“我该叫你——”
  “黎伯伯!”他随口说。
  她顽皮的摇摇头,很奇怪,她现在的心情好得出奇,完全忘了后山桔子的事。
  “我叫不出口,我爸爸四十五岁,但是他看来好老,一点也不像你!”她说。
  “为什么要像我?像我很好吗?”他望住这率直的女孩。
  “不是说像你很好——不,是——哎,我在说什么!”她涨红着脸,埋怨自己。
  之谆带着欣赏的笑意不再说话。刚才远远的他就看见这个低着头,数算脚步的女孩,直到她走近,眼看着她撞上来,竟不闪避,他心中竟有一份童稚的恶作剧,抑制不住的喜悦,这种感觉已许久许久不曾有过,该是二十年前,三十年前,该属于年轻人,他,已是四十三岁的人了,但——当他看见那叫亦筑的女孩,闪动着智慧的黑眼珠看着自己时,除了有那份异样的震动外,他真以为自己变年轻了,只有二十岁,或十八岁——
  “你为什么不讲话?你是出来散步?我打扰了你?”亦筑说。不知怎的,她竟有亲近他的念头。
  “我只是出来走走,黎园里太冷清,”他打住胡乱的思绪。“你可有兴致陪我走—段?”
  “我?”她指住自己,惊喜万分。“当然!”
  她转过身,并肩站在他旁边,这才发觉他相当高,以她自己五呎五吋来比,他起码也该有六呎,和雷文差不多——雷文,是了,雷文的神态,气质倒有几分像他,反而他的儿子黎群不像,这是很奇怪的事,是吗?
  “黎园那么大,那么美,为什么你要出来散步?”她问。
  “黎园虽大,虽美,但对我来说,总缺少点什么,那是感觉上的,而非实质,”他慢慢地说。会笑的眼睛望着远远的农舍。“你知道,我怕寂寞!”
  “是吗?”她眉毛一扬,带着些挑战的意味。“所以你搬去台北住,以应酬和——女朋友来充实自己?”
  他转头看她,眼中的笑意更浓。
  “看来,你对我很熟悉。”他说。
  “黎瑾告诉过我很多关于你的事,我以为——”她的脸蓦然红了,是想起黎瑾对他的批评,还有那些女人。“至少,我想不出你是这样的。”
  “你很有幻想力,只是太嫩些,”他摇摇头。“小瑾的话可能过分,但却是事实,当一个人空虚得像失去整个世界时,他会不考虑任何能充实他的东西,甚至有些邪恶!”
  “我不以为,”她坚决的反对着。“邪恶的东西永远不能填满空虚,只有使人更空虚,更下坠,如果你真有空虚的感觉,你该上教堂!”
  “上教堂,”他笑起来,有点嘲弄意味。“如果我今天二十三岁,我会去,但我已四十二三,我懂的可能比你教堂里的牧师更多!”
  “不,你错了,”她绷紧了严肃的小脸。“不是年龄的问题,你的骄傲使你空虚!”
  他不笑了,有些震动的望着她。是了,她发觉他唯一和黎群相像的地方,那眼睛,那深得像古井的眼睛。
  “亦筑,你使我迷惑,”他微琐眉心。“我不懂你说什么,但——也许有点道理!”
  “还是骄傲,其实你懂我说的,你只是不肯承认罢了,是吗?”她得理不让人的.
  “你相当厉害,”他平静的笑笑。“我低估了你!”
  “不是你低估我,而是你低估了年轻人!”她胜利的笑了。
  黎园越来越远了,他们都不在意,继续往前走。越过公路,他们踩在田边小路上,路很窄,无法再并肩而行,之谆走在前,亦筑走在后,他不时体贴的回转身来帮助她走那难行的一段,—些细微的小动作,都是那么可亲,耶么令人喜悦、那是年轻男孩绝对比不上的,中年男人——天,她想这些作什么?亦筑涨红着脸,摔摔头,摔去那些荒谬的想法。
  “雷文和小瑾很要好。是吗?”之谆忽然问。他没转头。
  “是吧!”她颇为难堪,“我不很清楚!”
  “为什么不清楚?”他回头看她。“你们是同学!”
  “他们自己不承认,”她慌忙掩饰,之谆的精明远超过黎群。“我作同学的也不能乱说。”
  他看着她,似乎能看穿她的心。
  “雷文是个很有吸引力的男孩!”他若有所思地说。
  “只能说他对‘某种女孩’很有吸引力,不能—概而论,是吗?”她不示弱的。
  之谆点点头,和亦筑谈话的兴趣愈浓。她的思想成熟远超过她的年龄,她很懂事也很敏感,最可贵的,她还能保持少女的纯真,他无法不生好感。在社交圈中见惯浓装艳抹的世故女人,亦筑,无异是特别的、清新的,像清晨推窗,一涌而入的新鲜空气,令人振奋!
  “你说‘某种女孩’是什么意思?指小瑾?”他问。
  “我不能肯定指出是谁,但——至少不是我,”她说得相当大胆,连自己都吃惊。“我觉得男孩子要成熟些、大些、世故些,甚至带有一二分邪气,才有男人味!”
  好半天他都不出声,直到亦筑的脸直红到耳根,他才纵声大笑起来,笑得亦筑几乎想逃。
  “成熟些、大些、世故些,还有一二分邪气,”他边笑边说:“你在开玩笑还是想玩火?”
  “我不开玩笑也不玩火,或者我是在织梦,人人都有一个梦的,不论是美,是丑,是悲,是喜,人生若无梦,何等凄苦?是吗?”她一本正经地说。
  “人生若无梦,何等凄苦,是吗?”他有些迷惘的喃喃自问:“是吗?”
  “我说得不对吗?”她打断他的沉思。
  “对,对,”他一震,点点头。“你可知梦碎后的滋味又是何等悲伤?整个世界从他的眼前消失了!”
  “你——有个破碎的梦?”她轻轻问。
  “我!”他迅速收拾起满脸惆怅,强装笑脸。“或者有也或者没有,我已记不得了!”
  “破碎的梦更难忘怀。你骗我,你逃避自己!”她尖锐的毫不放松。
  “你把人生想得太美了,亦筑!”他叹一口气,转身继续往前走,这一次,他走得很快,亦筑几乎跟不上。
  走完整片水田,他停在一家农舍前的晒谷场上,背负着双手,举目望天,意兴阑珊,和刚才的好情绪完全不同。亦筑慢慢走近他,仰起脸来说:
  “我说错了,是吗?”她脸上有一抹真诚的歉意。
  他看她一眼,轻轻的揽住她并拍拍她,像个慈祥的父亲,也像个体贴的情人。
  “你没说错,我在骗你,我在逃避自己,”他低沉地说。这个神色,竟有几分像似黎群。“我有个来得快,破碎得也快的短暂美梦!”
  “别说了,我保证不再问你,”她摇手阻止他。“我知道这使你很难堪——原谅我!”
  “哦,亦筑,小亦筑!”他下意识地揽紧她,“不会怪你,我一点也不怪你!”
  亦筑望着他,突然觉得他身上有一股野味,他不是一个绝对正经的男人,黎瑾说得对,但是亦筑心中充塞得满满的,有什么东西突然进入她心里,有丝甜甜的味道,她真的迷惑了,或许就迷惑于那两分邪气?
  —阵凉凉的风吹来,吹散了亦筑的迷惑,她发觉自己仍在之谆的臂弯中,脸又红了,这一阵子,她最爱脸红。
  “我想——是不是该回黎园了?”她轻声问。
  “当然,当然,”他立刻放开她,随意看看表。“快四点了,我们走了好长的路!”
  “四点?”她叫起来。“黎群三点在车站等我的!”
  “我们快去车站,小群相当死心眼儿,等不到他会一直等下去的!”他催着她快走。
  “是吗?”她有一阵说不出的不安。
  赶到车站,黎群正孤单的倚在一根柱子上,脸上除了冷漠之外,看不出任何其他的神色。亦筑和之淳走近了,他呆了一下,他绝对想不到,亦筑会和爸爸一起出现。
  “爸——”黎群叫,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。
  “在小路上碰到了亦筑,她说你在车站等,”之谆说:“我送她来,我——先走了,我还得散散步!”
  他看了亦筑一眼,留下一个含蓄而难懂的笑容。慢慢的沿着公路走开。
  “你认识我爸爸!”黎群问。
  亦筑不敢看他的脸,低着头说:
  “我撞着他,才知道他是黎园的人,没想到是你父亲,来晚了,很抱歉!”之谆不说刚才散步的事,她也不提。
  “只要你来,迟早都不是问题!”他说。
  走上黎园小径,刚才撞着之谆的事又兜上心头,她显得有点心不在焉,恍恍惚惚的。
  “雷文刚才也来了。”他说。
  “是吗?”她不在意地说。
  他不解的看看她,以前提起雷文,她总有点神经紧张似的,他一直以为她和雷文之间有着什么,今天——似乎完全不同,为什么?怎么回事?她洋溢着异样光彩的脸使他十分疑惑。
  “他最近常来黎园,我以为他今天不会来的,小瑾本来说今天和他去看电影——”黎群解释。
  “人多些会热闹些,不是吗?”她打断他的话。“你父亲也是难得回家的,对不?”
  “有的时候,越是热闹越觉得寂寞,你有这感觉吗?”他含有深意的问。
  “没有,也许我家里热闹惯了!”她摇摇头。
  黎园的大门开着,也许是为了欢迎她再临这巨木参天的大园子,心情和上次完全不同,欣喜中带着一个希望,一个——似乎是梦的感觉。
  “你父亲今晚住在黎园吗?”她再问。
  “不,近年来他都不在这儿过夜,他嫌这里太冷清!”他说。
  “所以他的女朋友比他的岁数还多!”他难得说一次笑话,但竟说得颇不得体。
  亦筑不说话了,不知是否为了那比岁数还多的女朋友,她显然有些不高兴。
  屋里传来一阵雷文的笑声,有他在的场合绝不会冷落,不知他说了些什么,黎瑾也在笑。黎群皱起眉心,两个年轻人,一开始就互不相容。
  “看,亦筑也来了!”雷文看见亦筑,从沙发上跳将起来,他想迎出来,看看黎瑾的脸,忍住没动。
  “亦筑,是哥哥约你的吗?”黎瑾不热心的。
  “也可以说是来看看你们!”亦筑笑着。她心里再没有—丝妒意,反而觉得黎瑾的态度未免太孩子气。
  “看我们?你知道我要来?”雷文说。
  “你常来,不是吗?”亦筑说得坦然,黎瑾却脸红。
  “亦筑是来看后山的桔子!”黎群冷冷地说。
  大家都是一阵沉默。亦筑选了远远的一张靠椅坐下,刚一进来,她就有点失望,她渴望能再见到之谆,能再望住那会笑的眸子,但是,他不在,不知是没回来还是先走了,她轻轻叹口气,开着灯的大厅也和外面的天气一样暗沉沉的,她什么情绪都没有了。
  “现在就去看桔子吗?”黎群小声问。
  “不——等一会,我有点累!”她推着。她从来都不曾想过去后山看桔子。
  “不要紧,太累的话,今天就不去了!”他坐在她旁边。
  她歉然的看他一眼,一向冷傲的黎群,对她已经算是十分迁就了,她该对他好些——可是她作不到,真的作不到,人的感情就是这么奇怪,这么微妙。
  “亦筑,怎么不坐过来一点?”雷文叫。
  “不太打扰了吗?”她开玩笑。
  “什么话?”黎瑾红着脸说:“什么时候学得油腔滑调的?老朋友都忘了!”
  “我不和你们斗口,一个人总斗不过两个的,对吗?”亦筑笑笑。
  “你们也是两个啊!”雷文指着黎群。
  “别胡说,开玩笑要有个限度!”黎群冷冷的毫不动容。
  “哥哥——”黎瑾相当难堪。
  “连这点玩笑都开不起,还想追女朋友?”雷文的笑容僵在脸上,针锋相对的不甘示弱。
  “这是我自己的事,用得着你管吗了”黎群脸色更冷,有一抹吓人的苍白。
  “自然管不着,但是——”
  “你父亲回来!”亦筑打断雷文的话。
  之谆的及时出现,使一触即发的气氛平静下来,或者他早已回来,听见了刚才的一切,这是十分尴尬的事,然而,无论如何,他回来了,他回来了,场面不会更恶化。亦筑的脸上又浮现了光彩。
  “怎么大家都不说话?我打扰了你们?”之谆含笑进来,有意无意地看了亦筑—眼。
  黎瑾垂着头,黎群不出声,雷文有些不好意思,只好由亦筑来回答。
  “我们正在等你回来!”她说。触着那会笑的眼睛,她觉得浑身发热。
  “是吗?”他再看看亦筑。“那么,这样吧!小群去开唱机,我去调点鸡尾洒,或许大家会高兴些!”
  黎群真的站起来去开唱机,之谆走向一角的小酒吧,亦筑犹豫了一下,从椅子上站起来。
  “我来帮忙调酒!”她说。很自然的走向之谆。
  “我也来帮忙!”雷文说。
  “一个就够了,你陪小瑾吧!”之谆很自然的阻止。
  亦筑心中一动,颊上浮现两朵红云,他知道自己的心意吗?不——当然不是,他只是顺口而已。
  站在之谆身旁,她看着他修长的手熟练的动着,简直没有她插手帮忙的余地。
  “我这叫什么帮忙?”她小声说。
  “别动,你帮忙陪着我吧,”他对她温柔的笑。“你知道我怕寂寞。”
  叮叮当当的调酒声非常好听,亦筑倚在小酒吧台上看得很入神,之谆的手似乎会变魔术,完全吸引了她。
  “什么时候回去?我们一起走!”他也小声说。
  她一震,喜悦填满了心胸,一起走——多么美丽、迷人的三个字,能算是约会吗?哦!不,她没忘记目前不交男朋友的事,之谆,更不能称之为男朋友了,他是黎瑾的父亲,不是吗?
  “我还不知道,总要吃完晚饭!”她垂着头,长长的睫毛掩去眸中的羞涩。
  “记得,早点说要走,我还有事。”他挤挤眼。
  音乐响了,酒也调好,亦筑帮着之谆送给每人一杯酒,当她把洒交给黎瑾时,她清楚的看见黎瑾眼中的怪异神色,她不懂那代表什么,却不禁呆一呆。
  “有酒,有音乐,该作什么?跳舞吗?”之谆大声说。在儿女面前,他实在只像个哥哥。
  “好,跳舞!”雷文第一个兴奋的响应。
  “不,我不会!”亦筑几乎是立刻说。她下意识的觉得,跳舞,将带来一个更难堪的场面。
  “不会可以学呀!”雷文说:“上次你不是会跳四步了吗?”
  “我也不会!”黎瑾说。语气中有十足的赌气。
  “那就算了,大家坐坐,听听音乐好了!”之谆说。
  人多的场合实在并不好过,尤其是不很融洽的两个年轻人。黎群很失望,本以为有机会能和亦筑单独相处,谁知爸爸回来,雷文又来,他不能埋怨之谆,心中对雷文就更加不满怠了。
  音乐很好,是贝多芬的《田园交响曲》,但屋中的五人都各怀心事,让美丽的乐声从身边溜过,一张唱片放完了,黎瑾预备换一张时,雷文忽然提出要走。
  “我想走了,晚上有点事,”他看看黎瑾。“明天有空再来,好吗?”
  黎瑾不置可否地站起来,之谆回家时,她总是这么冷冰冰的样子,黎群巴不得雷文走,一声不响的换上—张《诗人与农夫》序曲。
  “不再坐一会儿?吃过晚饭再走?”之谆说。
  “不了,明天再来,”雷文摇摇头。“亦筑,一起走吗?”
  亦筑呆一下,雷文真太大意,他难道不知道黎瑾会为这件小事生三天的气?
  “不,我想再坐一会儿!”她拒绝了。
  黎瑾板着脸,一声不响的朝花园走去,雷文不得不快步跟上去,—边跟各人说再见。
  “小瑾的小心眼,使她永远得不到真正幸福!”之谆叹口气。“过份的忌妒,只会伤害自己!”
  知女莫若父,亦筑不便表示什么。
  “小群,你的脾气也得改改,”之谆对刚换唱片的黎群说:“雷文到底是客人,又是小瑾的朋友,不能使他太难堪,懂吗?”
  黎群似乎想说什么,又忍住,终于沉默的点点头。他很听之谆的话,他觉得自己比较了解父亲。
  “我们——一起去看后山的桔子,好吗?”亦筑忽然兴致勃勃的提议,她以为之谆一定赞成。
  “不了,今天我太累了,你和小群去吧!”之谆说。
  亦筑的心一下子冷了,为什么他不肯去?他不是约她一起回家吗?难道——
  “现在去吗?亦筑!”黎群高兴地说。
  亦筑无法不答应,是她自己提出的,不是吗?走出客厅,她后悔极了,为什么要提这个鬼意见?为什么不留在大厅和之谆在一起?
  “我以为你今天不会去看桔子了!”黎群说。
  “为什么你说话总带着一份酸意?”她反问。
  “不知道,下意识的吧!”他耸耸肩,很潇洒,“看见雷文我就不舒服!”
  “别不舒服,听你父亲的话吧!”她笑。
  “我父亲好像很喜欢你!”他说。
  “什么话!”她红着脸,会错了意。
  “我是说爸爸对你很好,平日我们同学来,尤其是女孩子,他很少理的!”他解释着。
  “是吗?”她心中—热。
  “事实上,你是个和一般人不同的女孩子,”他看着她,“从你身上找不着俗气!”
  “别太恭维我,我很易脸红!”她说。
  “你以为我在恭维你?”他皱皱眉。
  “那么别再说这一类的话了。”她心不在焉的。
  走出后园,开始见到桔林,一个个半青不黄的桔子,挂满树上,不说美丽,也算是叫人心喜的了。亦筑想不到会结那么多桔子,忍不住叫起来。
  “那么多,真想不到啊!”她双手掩住口。
  黎群露山一抹得意又骄傲的笑容,更有掩不住的稚气,平日的冷傲都己逝去,他握着双手,看看桔子林又看看亦筑,什么话都说不出来。
  “我现在才了解所谓农人收获之乐,”亦筑再说:“虽不是我的心血,我也替你高兴!”
  “如果你看到孤儿院的孩子来采熟了的桔子时,你会更高兴,”他看着亦筑。“那些可怜孩子的笑容,能使铁石心肠的人都感动。”
  “是吗?”她虽这样问,心中已经感动。倒不是那些可怜孩子,而是黎群。
  “小瑾说我多事,自找麻烦,每年多捐些钱给孤儿院不是更好?我觉得钱并不能代表一切,更有许多钱所买不到的东西,例如孩子的欢笑,你说对吗?”他慢慢地说。脸上有一抹动人的高贵光辉。
  “当然,当然!”她连声说。钱不能代表—切这句话由一个富家子弟口中说出来,似乎更可贵些。有钱人的可厌嘴脸她已看得多,偏偏黎家父子都没有那逼人气恼。
  “我自小没有母亲,父亲又忙,所以我很能体会到那些孩子的心,多一点爱,这比钱重要得多,是吗?”他再说。
  “你母亲——很早就去世?”她转开话题。
  “是的!”他低下头,似乎不愿多谈这事。
  “为什么?病?”她追问。不是为了关心他母亲,而是想探知之谆的梦,那个短暂易碎的美梦。
  “是病吧!”他淡淡地说:“我并不很清楚,当时我年纪太小!”
  她摇摇头,母亲怎么死的会不清楚?年纪太小也是个太牵强的理由,再小的人都卜可能不知道,他在搪塞,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原因,也许还有段故事,她的好奇心完全被引起。
  “当时——再黎园里吗?”她紧紧的追问下去。
  “死在黎园,葬在黎园,”他仍不起劲。“就在桔子林的后面。”
  “是吗?”她眼光闪动。“带我去看看好吗?”
  他犹豫一阵,摇摇头。
  “太远了,下次吧!”他说:“天已暗下来,我怕你会冷,而且——爸也许在等吃晚饭。”
  “也好!”亦筑点点头。她想起之谆约她一起走的事。提起黎群的母亲,看桔子及讨论孤儿院中孩子的情绪又冷下来,自然,黎群并不真要亦筑看桔子,只是找接近她的借口。
  他们又慢慢走回去,黎群显得很沉默,亦筑也不愿打扰他,快到屋子,他忽然说:
  “母亲死得很突然,十多年来,爸一直不曾提起,似乎永远不会再提起了,但我看得出,爸——相当痛苦!”
  亦筑心中一震,黎群明明不愿讲,为什么又说出来?听他这么说,真是有什么秘密了,他说之谆相当痛苦,是真的吗?她怎么看不出来?
  “别说了,我刚才只是——随便问问!”她怪不好意思。
  “是我自愿告诉你的,”他摇摇头。“我比较了解爸爸,近年来他交女朋友,多半与母亲的事有关。”
  “他一定是觉得空虚,觉得寂寞!”她脱口而出。
  “或者吧!”他看她一眼,并未发觉她的失言。
  大厅里的灯光都亮着,却映出满屋的冷清和寂寞,之谆说得对,黎园中是仿佛缺少了什么,那是所有豪华的装饰所无法代替的。
  只有黎瑾独日蜷伏在一角的沙发上,她那如梦的黑眸,更增加了黎园的暮气。
  “爸呢?”黎瑾问:“怎么只有你在这儿?”
  “谁知道?”黎瑾冷冷的,“或者在看花吧!”
  “阿丹预备好晚餐了吗?”黎群问。
  “我去看看!”黎瑾懒懒的站起来,雷文一走,似乎带走了她所有兴致,连多看亦筑一眼她都不愿。
  亦筑不语,她明知道黎瑾为了雷文曾叫她一起走而不高兴,让她小姐脾气发光了就没事的。
  一会儿,年老的阿丹出来说晚餐预备好了,黎群带亦筑去餐厅,不见了黎瑾,只有之谆坐在那儿,他们父女俩好像捉迷藏似的。
  “黎瑾呢?不去找她吗?”亦筑坐下来问。
  “小姐现在不想吃,她要睡一会儿!”阿丹说。
  亦筑看看之谆又看看黎群,他们都不以为异,想来对黎瑾的脾气已经熟知。她也不再问,低着头专心吃饭了。
  这一餐吃得很沉闷,阿丹的菜虽烧得十分出色,尤其那一碟盐焗鸡,可以与一流的广东餐馆媲美。但亦筑吃得相当不好消化,主要的她不习惯单独和两个可算陌生的男人一起吃,何况,两个男人在她心里的关系又十分微妙。
  饭后,亦筑坐了一下就立刻提出要回家,他不会忘记之谆的话,她要早些提出要走,之谆还有事。黎群也不挽留,黎园在郊外,一个女孩子单独回市区,总有些不便,他站起来,要送亦筑的话还没出口,之谆已先说:
  “这样吧,我也要回去,顺便带你一程!”
  亦筑微笑点头。黎群也就不出声了,他虽有些失望,但搭之谆的车回台北,对亦筑的确方便许多。
  “那么走吧!我还有点事!”之谆站起来,拿起椅背上的西装上衣。
  他们默默的往外走,刚要跨出大厅,背后一声门响,亦筑下意识的回头,黎瑾冷冷的站在那儿,脸上又是那种她看不懂的奇怪神色。
  “我回家了,黎瑾,明天见!”她向黎瑾挥挥手。
  “再见!”黎瑾冷冷的声音传来,似乎带着刺。
  之谆和黎群已离她好几码,她无法再仔细分析,连忙追上去,天已黑下来,要她独自走出黎园,无论如何,她是会害怕的。
  上了之谆那六八年的平治三OO0轿车,她对窗外的黎群探手。
  “希望有机会看到孩子们采桔的情形!”她说。
  黎群正要说话,之谆的汽车已一溜烟的冲出黎园,她回头望望,黎群挥着右手,嘴唇在动,但她已听不见他讲些什么。
  “什么孩子和桔子,你和小群倒谈得来!”之谆打趣。
  “后山的桔子熟了,送给孤儿院的孩子们吃,你难道不知道?”她侧着头问。
  “我只知道小群找人在后山种桔子,其他的一概不知,我的兴趣不在这个!”他笑着,笑得很潇洒。
  “我不相信那些女人真吸引了你!”她忽然说。
  “是吗?”他看看她。“我说过,我怕寂寞的生活,我要热闹,要忙碌,然后,我才会疲乏的睡去。”
  “你独自住台北,只为不让儿女看见你那荒唐的生活?”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问。
  “未必。”他摇摇头。“我周围虽有许多女人,我却并不荒唐!”
  “那么你是好人了?”她稚气的笑起来。
  他伸出一只手,把她拉近身边,轻轻揽住她。
  “我并不是你所谓的‘好人’,我虽不坏,却也不十分正经,不十分老实,你怕吗?”
  当他伸手揽住她时,她有一阵短暂的晕眩,她的心跳得那么剧烈,满腔充塞着一种奇异的、难以言喻的情绪,那是掠喜、紧张、渴望而又害怕。之谆温暖的手触着她,像电流通过全身,有点麻,有点酥,有点——但是,她本能的挣扎一下,她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话。
  “你在害怕,是吧!”他又说,立刻放开她。“你还是个孩子!”
  亦筑摔一摔头,使自己振作起来。之谆的手移去,她竟有点失望起来,她——是希望他揽住的,是吗?同时他的话也刺伤了她,他说她还是个孩子!
  “我没有害怕的理由,是吗?”她挺一挺胸,装得毫不在乎的模样,说:“看看我,我真还是孩子?”
  他真的转头看她,那红扑扑的脸,那闪动着异采的明亮眼睛,那一头生动活泼的短发,那瞒脸的智慧与聪明,还有那纯朴,那清雅,全身都充满了活力,充满了生气,像一只刚要成熟的苹果。
  “或者——说大孩子吧!”他忍住了心中的震动,勉强说。他知道两人之间的距离,那是多么难越过的鸿沟啊!他不知自己是仍有这份勇气。中年人的世故,掩饰了情感的波动。
  “若我是大孩子,你只能是大孩子的哥哥!”她说得真大胆,近乎挑逗了,她自己都感到吃惊。
  “是吗?”他心中的渴望又被引起,四十三岁的人竟想接近二十岁的少女,这不能说很正常。
  “你——似乎有点怕我,你在躲避什么?”她再问。
  “亦筑,”他深深吸一口气,用力把车煞住,她望望,是在罗斯福路和T大交叉口上。“大孩子的哥哥想请你去夜总会坐坐,你要躲避?还是拒绝?”
  亦筑呆了一下,这是她渴望的,从第一眼看见他,她就有亲近他的念头。可是,她也无法不担心——担心些什么呢?似乎他们之间有许多乱糟糟的关系,有黎群,黎瑾,还有雷文,哦!别想他们,也别再担心,有些时候,女孩子需要自私些,大胆些,尤其在感情上。
  “我该拒绝吗?”她尽力使声音自然。“可是我记得你说过有事!”
  “有事吗?”他潇洒的笑笑。“留着太阳出来时再做吧!”
  汽车重新向前驶去。黑暗中,亦筑的眸子像一颗闪亮的宝石,她双颊发烫,全身每一个细胞都那么兴奋。雷文的约会,黎群的邀请,从来不像今晚这么令人心醉,和一个你喜欢的男孩在一起,竟有这么大的喜悦?哦,天——她喜欢了他——之谆,那风度翩翩,漂亮又潇洒的中年人?那曾有一个破碎了的美梦的黎园主人?
  “在想什么?小东西!”之谆打开收音机,优美的晚间音乐缓缓的流出来。
  “我在想你会把我带到哪儿去!”她把头枕在椅背上。
  “一个适合你的地方!”他笑笑。“什么时候你后悔了,告诉我,我可以立刻送你回家!”
  “你以为我会后悔?”她斜睨他。
  他不说话,只用手拍拍她。汽车开得又平又稳,驾驶技术虽有关系,但这种名贵的“平治三OO”却功不可没,公共汽车司机驾驶技术也好,但乘客却得受颠簸之苦。之谆,加上围绕身边的优美音乐,亦筑闭上眼睛,她几乎快要睡着了。
  “到了,小东西!”之谆又拍拍她。
  她从椅背上跳起来,下车后呆了一阵,她发现自己站在一幢十分考究,十分气派的花园洋房外,镂花的铁门里传来阵阵幽雅的菊花香,这是什么地方?夜总会?
  “这是——”她疑惑地说。
  “我的家!”他锁好车门,走到她身边。“夜总会不适合你,我只好带你来这里,进去吧!”
  刚才的汽车声已引出来—个守门的老人,他恭敬的打开铁门,垂手站在一边。亦筑心中犹豫不安,不知是否该进来,他怎会把她带回家?这——
  “进去坐坐吧!亦筑,”之谆低声说:“老陈正看着我们呢!”
  她无法再犹豫,硬着头皮走进去,老实说,她真的后悔了,一定有不少女人随他回来过,那些女人——多恶心,一定是黎瑾说的不正经女人,自己——
  还没想完,她发觉已置身在一个精致、华丽又新颖的客厅里了。之谆开了一盏座地大灯,柔和的灯光,从浅蓝色的伞形灯罩下泄出来,浅蓝色,给人一种平和、幽雅的感觉,她四周望望,选了一张圆形沙发坐下。
  “你先坐坐,我就出来!”他说。从左边一扇门走去。
  她打量着四周,此地不及黎园大,但那精致,那气氛就无法比了,她是个重视气氛的人,虽然此地太过豪华,但她立刻就爱上这屋子。沙发全是深蓝色粗昵的,配着同色的丝质椅垫和窗帘,还有所有以蓝和白为主色的家具,难道主人是蓝色的爱好者?之谆看来不像,像他那样的男人,应喜欢黄色,米色,咖啡色——
  “又在想什么?你总是那么爱用脑筋?”之谆忽然出现,他已换上了一套便装,咖啡色的长裤,米色薄毛衣,亦筑很满意刚才的想像,他是不适合蓝色的。
  “为什么你的客厅全是蓝色?这不像你!”她转动眼珠。
  “女孩子多半喜欢蓝色,不是吗?”他不着边际的。
  “你那些女朋友吧!”亦筑敏感地说。之谆摇摇头。提起他的女朋友,亦筑心里总有一阵不舒服。“我是从小就不喜欢蓝色的。”
  “你喜欢什么颜色?”他会笑的眼睛凝定在她舱上。事实上,她真的只能算是个孩子,他竟对她有这么大的兴致。
  “以黄色为主的,像米色,咖啡色!”她眨眨眼。
  “是吗?”他笑起来,走去一边打开唱机,音乐立刻充满室内。“我看穿了你,所以穿米色和咖啡色的衣服来讨好你!”他指指身上。
  “你真滑头,像雷文一样!”她笑起来。
  “该说雷文像我才对!”他端着两杯像饮料的东西过来,递给她一杯。
  “这是什么?”她放在唇边舐一舐。“又苦又麻!”
  “PINKLADY,红粉佳人,”他笑,“不会使你醉倒的。”
  她再尝一点,终于点点头。
  “难怪你喜欢住在这里,像皇宫一样!”她说。
  “喜欢吗?可以常来!”他大方地说。
  “会不方便的,对吗?”她机灵的反问。
  “你这张小嘴真厉害!”他用指点点她的嘴唇,在她旁边的一张长沙发坐下。“难怪小瑾妒忌你了!”
  “黎瑾妒忌我?不会的。”她叫。
  “我不相信你看不出,你是个很吸引男孩子的小东西,难道你不知道?雷文,或者小群——”
  “胡说,胡说,胡说!”她不依的叫起来,脸孔涨得通红,有种少女的特殊娇羞意味。
  “好,不说这个,我跟你开玩笑,”他把她拉到身边,她全身都拉紧了弦,心脏剧烈的跳起来,他要作什么?“告诉我,你有多少个男朋友?”
  “一个!”她开玩笑的用手指比一比。
  “你来我这里他不妒忌?不生气?”他揽住她的肩。“他是谁?”
  她力持自然,但他身上传来的温热,使她全身都僵硬起来,她不敢再看他。
  “他是个比我大一些,老一些,高一些,又漂亮又潇洒的人,他还有二分邪气,三分狂妄,四分骄傲,五分玩世不恭,除我以外,他还有六个女朋友!”她说。
  他扬声大笑起来,似乎全世界只有这件事最可笑了。
  “有这样的人吗?我倒想见见!”他喝了一口酒。“他叫什么名字?我认识吗?”
  “你当然认识,他叫——黎之谆!”她大声说。
  然后,一溜烟逃出他的臂弯,站得远远的,这回轮到她纵声大笑了,看着之谆被捉弄后的怪表情,她笑得更厉害。
  “好,你捉弄我,我要抓住你!”他跳起来,朝她跑过去。她不停的躲,不停的逃,不停的笑,不停的叫,两人在屋中追成一团,四十三岁的之谆——哦!他怎像四十三岁?说他三十三也许还嫌太多了些。
  亦筑逃到屋角,她四周望望,再也无处可逃,之谆已经追到她面前,两只手撑住墙壁,把她圈在角落里。笑声,叫声一下子静止,四周变得无比的寂静,寂静中只有两人激烈奔跑后的喘息声,他们互相凝视着,她发亮的眸子在他会笑的眼中找到归宿,他们距离越来越近,越来越近,他温暖的唇印在她上面,像一只海面上的小船,遇着一股巨大的旋风,她忽然失去了方向——
  她忘记了身在何处,忘记了家,忘记了父母,忘记了弟弟,忘记了雷文,黎群,黎瑾,她甚至忘记了自己,她觉得整个人似乎在飘,飘得好高,好远,在云端,在波涛上,她整个灵魂都苏醒过来,被压抑过久的感情,突然奔放,她热得像一团火,她抱着之谆的腰,直到自己喘不过气来,然后,她醒了,轻轻的放开他。
  一张经过岁月修整的完美脸孔,漂亮,潇洒,多情——又似迷惑的脸,会笑的眼睛那么亮,那么深,还有许许多多的问号。他的手仍然撑在墙上,刚才的一刹那是那样不可思议,却又那样使人留恋,亦筑,一个小女孩,他儿子和女儿的同学,竟——比他所有的女人都热,都狂,他记不得那吻是怎样发生的,似乎——要发生的事永远避免不了,而且,那么自然的就来到。
  “生气了吗?”他看着她那充满青春热力的脸,那张因内心充实而特别焕发的脸,轻轻的问。
  “我——该生气吗?”她的声音像梦呓。
  他放下撑持在墙上的手,拥住她走回沙发。
  “我并不想冒犯你,只是——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,亦筑,有些事总是那么奇怪——”他费力地说。
  “是的,有些事总是那么奇怪,”她轻轻地说,眼中的光采令人心动。“像爱情,它要来时,就那么毫无理由的就闯来了,是吗?”
  “亦筑!”他心灵震动,下意识的拥紧她。爱情,这个被他遗忘了十多年的字眼,这个他一生中以为不会再得到的东西,一个美丽的,高雅的,令人心动的小女孩,轻轻的就替他拾回来,那么虔诚的捧到他面前,他是人,是个感情极丰富的人,他能不接受吗?“亦筑!”
  “很奇怪,别人一向说我铁石心肠,我一再警告自己不能交男朋友,是我低估了爱情的力量,一看见你,我就知道必有什么事会发生,没有想到那就是爱情——因为我从来不懂得什么是爱情!”她望着他的脸,叹息着说:“我多傻,一向被我弃绝在一边的爱情,原来这么美,美得使我情愿放弃任何其他的一切!”
  “哦,小亦筑,”他感动的,“你所给我的,我必将十分珍视,我不很好,正如你说的,有点邪气,有点狂妄,有点骄傲,有点玩世不恭,但是,我会尽量作得好——”
  “够了,够了!”她满足的,“别为我作得更好,我喜欢原来的你,你给我真实的感觉。我就爱你那点邪气,那点骄傲,那点狂妄,那点玩世不恭,”她深深吸一口气,对着他说:“你知道我多满足吗?我似乎已拥有了全世界!”
  他拿起酒杯,把她的一杯放在她手里。
  “为我们干杯!”他说。
  “不,为我们的爱情而干杯!”她更正。
  玻璃杯相碰,发出叮的一声,一段艰苦的爱情开始了。他们都知道,他们的前途必多险阻,但他们都不提,也不怕,真正的爱情能为他们解决一切。
  放下酒杯,他轻轻的拥住她,两人一起倚在沙发上,谁都不再说话。之谆脑中不停的转动着,对于这段突来的爱情,他显然是被动的,十几年的经验,爱情对他并非最重要,也不再那么单纯。他有过初恋的纯真感情,有过金钱买来的廉价爱情,也有过单纯为发泄的情欲,现在和亦筑之间的,真的,他不能确定是什么,亦筑说是爱情,他却感到迷惑,是的,亦筑是迷惑了他,他从来没遇见过这样的女孩、他喜欢那份稚气的单纯,是爱情吗?哦,但愿是,他不愿伤害她的心。
  “你在想什么?你也相当爱用脑筋!”她望着他。
  “我在想——”他定一定神。“将来!”
  “将来?”她坐直了。“为什么想那么远?我们才开始!”
  “我不知道,”他淡淡的摇头。“我只是在想!”
  “你似乎——不太高兴,是吗?”她眼中有了警戒。
  “不,怎么会呢?”他振作精神,亦筑比他想像的更机灵。“我是——有点疲倦了!”
  “是吗?”她不十分相信的打量他。“我该走了!”
  “不——”他阻止着,却又说不出理由。
  “真的该走了,十—点,我从来没有这么晚回去过!”她看看表,站起来。
  “那么我送你!”他也站起来,拿了汽车锁匙。
  走到大门口,守门人老陈已替他们开了大门,之谆打开车门,让亦筑上去,然后他也坐进去。
  “住在哪里?”他问。
  “和平东路!”她简单的答,“你这儿是哪里?”
  “仁爱路底!”他发动汽车,立刻冲进黑暗。
  汽车开得很快,他们都不说话,各人都在想一些事,到了灵粮堂,亦筑说转弯,进入她家的巷子,然后停在她家的竹篱笆外。
  “到了!”亦筑说。她似乎十分留恋。
  “是公家宿舍,对吗?”他看了看。“令尊是公务员?”
  “是的!”她点点头,预备下车。
  “慢着,”他轻轻的按住她,并握住了她的手。“就这样走了吗?什么时候再看见你?”
  她没说话,心跳得好厉害,黑暗中,他的眼睛像有磁性,紧紧的吸住了她。就在她家门上,淑宁和亦恺听见汽车车声可能会出来,那将是怎样窘迫的场面呢?
  “我——不知道!”她轻声说。
  他把她拉到胸前,勿促的吻她一下,一样硬硬冷冷的东西塞到她手里。
  “再见,我会想着你的,小东西!”他笑一笑。
  她匆匆下车,满脸娇羞,站在门口挥挥手,不等他汽车离开,一溜烟钻进大门,倚在门上不停息。和之谆在一起的时光那样令人依恋,他有一股年轻人所没有的迷人成熟的韵味,她多么满足她所得到的。
  汽车开动,渐渐远去。她知道之谆已经离开,展开右手,之谆刚才塞给她的,竟是一个电话号码和一柄大门的锁匙,她的心怦怦乱跳,惊喜充满心胸。
  “是亦筑吗?怎么还不进来?”淑宁在客厅里问。
  “妈,我回来了!”亦筑匆匆收起电话号码和锁匙,下意识里,她要隐瞒之谆的事。
  “怎么这么晚?去跳舞了吗?”淑宁坐在客厅看书,亦筑进来,她探索的目光透过老花眼镜投向女儿。
  “跳舞?”亦筑笑了。“我这身衣服适合吗?我们只在黎园——玩玩!”
  “你们?谁?”淑宁感兴趣的追问。
  “黎瑾和她哥哥,还有雷文!”她扯谎,不敢正视淑宁。
  淑宁误会亦筑害羞,满意的点点头。第一眼她就喜欢那个叫雷文的孩子。
  “刚才我听见汽车声,是雷文送你回来吗?”她再问。
  “不——哎!”亦筑不知怎么说,她不习惯扯谎。
  “是就是咯,在妈妈面前,还有什么说不得的?”淑宁摇摇头。“说真的,我看雷文那孩子就不错!”
  “妈,你弄错了,雷文是黎瑾的男朋友!”亦筑说。
  “是吗?”淑宁皱皱眉。“那么谁送你回来?”
  “是——黎瑾的——”她结巴的。
  “黎瑾的哥哥,是吧!”淑宁预备重新起来。“你们年轻人的事我真不懂,黎瑾的哥哥叫什么来着?”
  “妈,你怎能把每个男孩子都当是我的男朋友?她的哥哥——只是送我回来,别瞎猜了!”亦筑说。
  “好,我不瞎猜了,”淑宁取下老花眼镜站起来。“你肯出去玩玩总是好的,有了男朋友可得要告诉我啊!”
  “当然!”亦筑笑着。她能把之谆的事告诉妈妈吗?那个比妈妈还大的中年男人?
  “我去睡了,明天你要做礼拜,也早点睡,知道吗?”淑宁慢慢走回房。
  “知道了,妈!”亦筑应着。
  她仔细的把门窗检查了一遍,然后慢慢回到属于她的半边房里。亦恺已熟睡,那张朴实的脸上充满了稚气,他替她留了一盏小灯,是怕她回来看不见。亦恺真是个十分懂事而又体贴的弟弟。
  她坐在床上脱了鞋,慢慢的换睡衣,忽然,她记起了对亦恺,对自己的诺言,她说过不交男朋友,她说过要作事赚一笔钱帮亦恺深造的,但今天——她全身都冷了,刚才的满腔柔情蜜意化为轻烟,她怎能——但是之谆,这样动人的一个男人!她又怎能放弃?
  躺在床上,她十分矛盾,她爱弟弟,也爱之谆,这是两种不问的爱,不会发生抵触,只是——她似乎无法完成自己的心愿了,她应该怎么作?
  模模糊糊,辗转反侧,她终于是睡着了,带着那个她自己无法解开的矛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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